種田
父親像一支離弦的箭從田尾快速地向田頭射來,瞪圓了雙眼,怒目而視。
“還指望吃上你的飯呢!我還有指望么?”
父親的責(zé)罵聲,猶如夏日的暴雨來得那般驟然,在我還沒有明白所以然的時候,就劈頭蓋臉涌了過來。我一頭霧水,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錯了什么。滿腹的委屈,喉口似被梗住了,眼淚“簌簌”地直往下掉。
那次挨罵,我十二歲,正好趕上“田夫拋秧田婦接,小兒拔秧大兒插”的農(nóng)忙搶種時節(jié)。偏偏父親干活的工地也需要早出晚歸。母親有疾,我無長兄,父親只好帶著我在四更天,趁著月色去拔秧。拔秧不需要明亮的光線,只要憑感覺,逮住秧苗根系上方的莖桿,在糊糊的水田里一拉,就能一把一把拔下帶泥的根系。在水里唰幾下,泥就掉了,然后用沾了水的有韌性的稻稈順著握秧苗的另一只手的大拇指纏繞,打個活結(jié),一束秧就扎好了。
這些都是摸黑能做的事情,父親做好了以上的準備工作,是為了在東方泛起魚肚白的時候就趕插上幾分田。
“她是個懂事的囡!”父親曾在人前多次表揚我。一是因為像我這樣的小姑娘,能干田地里的活,像拔秧,我的速度之快,扎秧之牢,干活的持久性,在村里同齡人里屬于佼佼者;二是我不但田間干活勤快,書也讀得比細佬好。
我也一直因此洋洋自得。
那天,我拔好秧的時候,父親把秧拋到了田里,望著我小一會兒,說:“要不,你來試一下”。
插秧,我沒試過,但看過。在縱橫的阡陌間,一塊塊如鏡的水田里,莊稼漢們頂著驕陽,將兩只褲腳挽起,雙腿分開略寬于肩膀,做扎馬步似的半蹲姿勢,人向前傾,手伸在更前面,屁股翹著往后退,就像一只倒退的青蛙,很簡單的樣子。只是屁股不夠翹,一不小心,泥水就會濕了你的褲杈。
我糊糊涂涂就下田了,父親幫我起了開頭,一行五株秧苗,讓我按照他的樣子去種。我確實也沒有怎么領(lǐng)會要領(lǐng),但也沒敢問,就照著大人們的樣子種著,把屁股翹得老高,深怕弄濕了褲子。父親又另起一行,自個種開了。我發(fā)現(xiàn)我看的和做的完全是兩碼事,看別人的樣子輕輕松松,而我居然分不清混混的泥水下面到底是水?還是泥?也不知道插多少深合適,尤其是一些地方,水下面好像連泥土也沒有,有些秧苗還浮了起來。父親一下子插到了與我同肩的地方,看都沒看我,很快把我甩在了前面。我磨蹭著,覺得很無趣,低頭看著水田里的天空,還有自己的影子發(fā)呆。我只種出幾步,而我父親已經(jīng)在田尾了。
于是就出現(xiàn)了開頭父親氣勢洶洶的那一幕。
“還哭!自己做事情做成這副樣子,我以為你是可用的才罵你!你如果覺得我今天罵你有不對的地方,就把這件事情記下來,到你長大的時候再來找我算帳!”
父親的責(zé)罵聲越來越少,最后嘆了一口氣。他接了我手里的秧,埋頭插了起來,一邊種,一邊言語:“種田就像你們寫字,橫是橫,豎是豎,都對齊了,垂直向下插,插得差不多深淺,自己腳印踩過的地方,泥土就要迸回去,否則秧苗就會浮起來。”
我就像一根柱子杵在田頭,盯著田里父親的一舉一動,回想著他剛才說的話。心里不服氣地抗議著:“我當(dāng)然是可用的!”父親不說話,我也不言語。種過了一半田埂的時候,他突然抬頭,問我,還要不要再試一下?我默不做聲地下了田,按照他說的要領(lǐng),一撮一撮地把秧苗插滿了水田,果然是有用的。父親也杵在田梗上不動。待我種出三尺遠的時候,父親說了一句:“這才有點樣子”。
就是那個初夏,我放學(xué)的時候就翹著屁股,就像在寫字一樣,在田里一橫一豎地筆畫,直到把家里的一畝多地描摹完。種的不僅快,而且整齊,父親的責(zé)罵似乎激發(fā)了我的潛能,讓我一下子就學(xué)會了這種技能。雖然我被曬成了一條黑泥鰍,脫了一層皮,卻也收獲了全村男女老少的目光,每一個路過我家田頭的人,都會投來贊許的目光,“這個囡,真懂事!”
后來,我去異鄉(xiāng)求學(xué),再工作,結(jié)婚生子,手指甲不再落泥,更不要說種田。只是農(nóng)忙時節(jié)開始,就會想起年少的光景,想起第一次插秧挨了父親的訓(xùn)。父親已逐漸蒼老,成年之后的我,才逐漸感受到了父親的愛,就藏在了那些無厘頭的責(zé)罵聲里。
父親一定不會想到,他罵我的事,幾十年之后,我果真記牢了。打是親來罵是愛,不打不罵不成材。感謝父親,我已成材。 應(yīng)美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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